【小说】马加爵在最后一个寒假的孤独

马加爵在最后一个寒假的孤独

悠 哉/文
马加爵1.jpg

最后一个寒假
我依旧没有回家
依旧在昆明做苦力
离开学还有几天
有些同学提前来学校了
大家可能都是为了找工作所以提前回学校
我很开心
因为整个寒假我一个人多么孤寂
——马加爵:《狱中遗书》




来!你过来!过来吧……
来呀!过来,过来吧!……我们来聊聊天,交交心……
监狱的厚墙隔绝了我和昆明的天空;留作观望的一方窄小的天,再次被生锈的铁窗分割成僵硬的竖格子。于是,广袤无垠和空气通畅的昆明的天空成为可望、可想而不可及的存在,一种虚幻的真实,就像我曾经做过许许多多春梦,可笑又可怜的春梦。厚墙和铁窗隔绝了我和天空的联系,也隔绝了我和春梦的联系,曾经有过的那种真实存在的联系。
嘤嘤嗡嗡……嘤嘤嗡嗡……嘤嘤嗡嗡……
哈哈!哈哈哈!……这么说,你是同意了?愿意陪我聊聊,愿意和我交心了?啊啊,我真是太高兴了!闷在这空气浊臭腐败的封闭空间,实在是拘束,实在是憋气呀……要知道,我们同是一类的,同是被人类所厌憎的东西。你,还有我。好吧,好吧。我们来作一次交谈。我和你聊聊天,聊聊我的心里话,聊聊我最后一个寒假在昆明的经历,以及我的内心感受。
嘤嘤嗡嗡……嘤嘤嗡嗡……
听着!乖乖,你安静些!歇一歇!栖在我左臂化脓的伤口上吧!对了,就是这样子。好了,现在你听我讲吧。



每到学校放寒假,我的心头总是空荡荡的。同学们一个个收拾行装,大包小包的,或拎或背或掮,脸上洋溢着不加掩饰的笑意,一窝蜂地涌向火车站,目标直指各自的故乡——那温暖的所在,和情感的慰籍。只有我,每年都不回家,每年都实打实地呆在宿舍里,孤恓地闲消时日,落寞地守望新岁。
孤零零地伫立在窗口,听着远处噼噼啪啪的迎新爆竹声,倔强的我默默地流下泪水。我将握在手里的《东条英机》往自己的床铺上一掼。书是别人从图书馆借的,转借给我看;我已经翻看了一大半,但是兴趣寡淡,不想再看下去了。留在纸上的那些历史人物,在我看来一个个极不真实,像历史老人曾经做过的梦一样不真实。“赤壁争雄如梦里”,这点古人早说过了。嘿,真他妈透辟!万事皆空,确实是这样的。我抄起桌上的酒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酒,接着抓起一把花生米往嘴里硬塞。咔哧咔哧!咔哧咔哧!坚硬的牙齿咬着嚼着,快速地、狠劲地咬嚼着。两竖咸涩的浊流从我的脸颊上无声无息地往下淌,途径嘴角时被我探出的舌头迅即截获了,就着花生泥和烧酒吞咽下去,充实着我饥饿的肠胃,也充实着我饥饿的心灵。
随后,吃了一碗过桥米线和一盒绿豆糕,云南特产。的晚餐就这样给打发了。想不出什么更具体的东西可做,我只是被一种空虚的感觉左右着,空虚中浸透着忧伤,这种感觉将伴随我走完寒假的每一个夜晚。此刻,电脑里播放着许巍的《一天》,音响是劣质的,伴随着吱嘎吱嘎的噪音:

清晨到夜晚
世界不停的旋转
寒冬已走远
春天带来无尽温暖
我站在这里
静静感觉和你
走过的岁月
阵阵清风
掠过我的身体
它将我唤醒

对于身处昆明的我来说,这些歌词简直一派胡言:昆明四季如春,温暖无尽,哪来的什么寒冬呀?此刻,携带绿色基因的春风一波接一波地吹进窗户,抚摩着我青春的身体,但是,它不能将我唤醒,更不能给我带来任何慰籍。我的心硬化了,硬成一个死疙瘩。此刻,我的躯体肌肉块块饱绽,是非常青春的,坚实而麻木地青春。掐上一把,除了留下一块红印记,再没别的感觉,连痛觉也是迟钝的,迟钝到近乎不曾知觉,和我心灵的感觉一样。这就是此刻我对春天的全部感受。和我对其他季节的感受相比,并没什么两样。不知不觉地,春天一天天流逝,就像我坚实而麻木的青春。
许巍的歌,总是有个“我”,也有个“你”。比如说这句“我站在这里,静静感觉和你走过的岁月”。不过,在我的真实生命中,这个“你”却迟迟地不肯露面。只有一个我,孤独的我。
是的,我!我!孤独的我!
我渴盼着这个缺席的“你”快快出现。来吧,来吧,带着命运女神的托付。
但是,你在哪儿呢?你在哪儿呢?
曾经我以为她就是“你”,于是我鼓起勇气,捧着一封情书迎上前去,但是,平常待我和蔼可亲的她突然发出一阵冷冷的讽笑,骄傲地甩甩披肩长发,头也不回地径自远去。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击出一连串笃笃笃笃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从我的心田上踩过,踩出的路面迅速硬化,从此我的心田寸草不生,日渐荒芜。我懒得去耕耘,也不打算收获。那弃在地上的两页信纸,被风刮得嗖地飘起来,悠悠荡荡,像两羽翩飞的蝴蝶,最后坠落在路旁的刺梅丛里。我的耳旁久久回响着她的讽笑,从那时起,一直回响到今天。讽笑冰冷了我一颗滚烫的心,青春的心。那天,我从带倒刺的枝条上取下那两页信纸,狠狠地掷到垃圾桶里。我青春的心在恸哭,恸哭自己被爱的荆棘深深地扎疼了,刺伤了。爱情是无辜的。但是不尊重别人的青春、伤害别人感情的人呢?难道也是无辜的吗?难道不该遭谴责,甚至受惩罚吗?
现在播放的是《路的尽头》,仍然是许巍唱的:

今夜我依然在路上
依然在盲目的张望
那变得腐烂的理想
正在我身体里消亡

嗯,是首好歌。可以说,这首歌完整、准确地表达了近四年以来我个人情感的变化历程。“那变得腐烂的理想,正在我身体里消亡。”嘿,太他妈对了!从那天起,无论行走在云南大学校园里,还是行走在熙来攘往的东风广场,我都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失重的感觉。活得苦闷啊,像个空心人。我也曾有一颗活活跳动的心,一颗骄傲的心,一颗青春的心啊!然而,我的心逐渐被冷漠和扰攘的城市过滤了,榨取了,吸干了,蒸发了。城市的威力巨大无比,个人谁拒绝得了?谁也无法抗拒。这一切的转变是那样平常,那样简单,就像河床因一次洪水的骤涨而加宽,又像少女躺在婚床上,一觉醒来变成了妇人。此刻,我仿佛看见身背吉他、手握话筒的许巍站在歌曲《每一刻都是崭新的》里,眼瞅着我马加爵,他无比忧伤地唱道:

你曾有不平凡的心
也曾有很多的渴望
当你仰望头顶蓝天
才发现一切很平常
这一切的转变
是如此地简单
这一切的转变
在你不经意瞬间

“你曾有不平凡的心,也曾有很多的渴望。”这句道出了我的心声。是的,城市深深地影响着我,左右着我的思想和情感态度。甚至可以说,它们重新塑造了我,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就不再是原来的自我,而成为城市手掌中的一团软泥。城市是个暴君,城里人是他的草民。城市捏弄和塑造着他们,不停地捏弄,不停地塑造。“这一切的转变,是如此地简单。”流行歌曲属于城市,它依附于城市。流行歌曲深深地影响着我。流行歌曲啊,我真他妈爱死你了!许巍啊,我真他妈崇拜死你了!我喜欢听,因为它是城市的声音,或者说,它代表着城市。那颓废的、昂奋的、缠绵的、放浪的、骚动的旋律,是城市的显著标记,也是我所处时代的显著标记,我用全身心来拥抱它、体贴它。对于我来说,听流行歌曲好比是另一个“我”和我在交心,在恳谈。“我”娓娓地倾诉着,而我静静地聆听,就像这会儿我对你的娓娓倾诉一样。



长白山一枝梅:云南好地方呀,俺好羡慕!昆明也很好哦!
春城的苍蝇:不如你老家长白山好哦!
长白山一枝梅:嗐,我老家那破山沟沟,一年里有大半年积雪,有啥好的?一点儿也不好!今年我没回家,就是因为腻烦它。我在吉林大学过寒假,学校暖气供应很充足,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清清静静的。看看书,跑跑步,上网聊聊天,玩玩游戏,多么自在呀!
春城的苍蝇:我宿舍的也走光了,剩得我一个。但是我心里好烦,看不进书,游戏也玩腻了。心里空荡荡的,像一间被腾空的周转房。
长白山一枝梅:那你就泡妞去呗!
春城的苍蝇:唉唉,难过!找不到呀!MM,我泡你,行么?
长白山一枝梅:嘻嘻!……我在吉林大学,你在云南大学,一东北,一西南,隔着千山万水,怎么泡呀?
春城的苍蝇:网上泡呗。
长白山一枝梅:^_^远水解不了近渴。
春城的苍蝇:我自己解呗。
长白山一枝梅:手淫???
春城的苍蝇:嗯。
长白山一枝梅:常干伤身体呀……
春城的苍蝇:嗐,管他呐!我经常干。
长白山一枝梅:……
春城的苍蝇:怎么不回话?
长白山一枝梅:……
春城的苍蝇:喂喂!开口吧。说点什么吧。
长白山一枝梅:唔……没啥好说的。
春城的苍蝇:MM,你的处女膜啥时候破的?
长白山一枝梅:呸!有你这么问的么?还是大学生呢!什么素质呀!啧啧……
春城的苍蝇:……随便聊聊嘛,反正彼此都无聊。既然无聊,不妨聊一聊这些话题。
长白山一枝梅:……
春城的苍蝇:求求你,说吧!
长白山一枝梅:嗯……高中时候吧。给了一个大款,换来2000元,买漂亮的衣服穿了,还买了根金项链。
春城的苍蝇:(辛酸地)唉……又没我的份!好嫉妒哦!
长白山一枝梅:(捂嘴发笑)咯咯咯咯……谁叫你穷呀!你若有大把大把的钞票,昆明的漂亮MM也多得很嘛,相信你们云南大学校园就有的是!
春城的苍蝇:是呀,有的是!可都上不了我手……我很想有个温馨的约会,花前月下的那种,可就是没有。唉,郁闷!好郁闷啊啊啊:)))))))))))))
长白山一枝梅:那你就手淫呗!
春城的苍蝇:在干着呢。这会儿我干得正带劲。一边干,一边想着我的好MM你!
长白山一枝梅:啊???喂喂!当真你在手淫呀??呸,呸!真流氓!
春城的苍蝇:嚯嚯……!比起你来,可差远啦啦啦:)))))))))))))
长白山一枝梅:(发怒)哼!真碰上个厚脸皮!不跟你聊,我要下线了。
春城的苍蝇:哎,等一等!弄了好半天,我快要射了!好了,喷溅到电脑屏幕上了……一大滩精液,白色黏质的,滑腻腻,带一股子腥味儿。凑过脸来,哥哥犒赏你一个臭烘烘的肥吻,再在你的一对乳房上各烙上一吻:叭!叭!叭!
长白山一枝梅:呀呀呸!吐你一口痰,俺不稀罕!走了。
春城的苍蝇:呀,已经下线了!那么,祝你好梦吧!!!干脆,对着空网再发一条,留给你明天看吧:吻完MM的乳房,俺再钻到你的裤裆里,掰开你的两瓣阴唇,狂啄饱吮一通。这叫“苍蝇专叮有缝的蛋”。嘿嘿!……好香哦,MM的阴道!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喏,总共二十五张,齐啦!你再点点!”
“不用啦,谢谢钱老板!”
每到发薪日,建筑工地就停工半天。工人们在包工头钱老板办事的平房前,排起一条长蛇阵。公司会计由他老婆担任。平时她够忙的,发薪日更忙。于是今天,钱老板也过来帮忙。
“我们学校大后天开学。从明天起,我就不来上工了。”
“行,随你便!”
“谢谢老板!再见啦!”
将二十五张50元的票子揣进外套口袋里,我朝钱老板挥挥手。他略点点头,又埋下头,和公司会计一起继续点数抽屉里的票子。
干了一个月苦力,累得肩膀脱去一层皮,手掌的老茧又磨厚磨硬许多,脸颊的肉也见少了。不过,1250元到手,加上平时积攒下的,最后一学期的生活费足够了。有钱了,这是最关键的!活在城市里,必须得有钱!嘿,有钱的感觉真他妈的好!眼下开始找工作,我得四处奔忙推销自己,于是花销就大了。有这笔钱,估计也够用了,于是心里有底。我看中了云南省植物研究所,想争取进这个单位。
春城的春天下着雨,有着一丝凄寒的风。忘记带雨伞,我冒着靡靡细雨,在正义路上疾步行走。突然,雨下大了,我急忙忙跑进一家音像店里,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此刻,音像店的视听设备播放着王菲的歌《百年孤寂》:

大雨曾经滂沱证明你有来过
可是当我闭上眼再睁开眼
只看见沙漠哪里有甚么骆驼?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没甚么执着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本来没因果
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拿袖子揩着湿漉漉的头发,我一下子怔住了。霎时间,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一把攫住我,并且和歌声里的王菲的孤寂感迎头相撞。咣当!我给撞了个鼻青脸肿,我给撞了个瘟头瘟脑。呆愣愣地站在音像店的过道上,我细细咂摸歌词“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没甚么执着,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本来没因果,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的滋味。滋味不简单啊!我百感交集,思绪纷纭。抬头望望商店橱窗外的天,天空是铅灰色的,阴沉沉的重云低低地压在人的头上;太阳不知躲什么地方去了,看不见一丝光明。一切都令人憋闷,令人泄气。如果一切都是虚假,如果事与事之间本没因果,那么剩下的就只是一个个孤立的事实,仿佛一个个孤岛般孤立着。世界呈现一片死寂。因果链断了,意义也就丧失了。一切都是荒谬的。天为什么要下着细雨?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知道。你的奋斗究竟有什么意义?不知道。谁知道一百年后,昆明的春天会不会覆盖着一层皑皑白雪,和长白山的春天一样呢?
一个青年头发染成彩色,他买了盒张楚的MTV视盘,走到收款台前要求试听。收款员接过MTV盘,拆去包装,放入播放器里。一阵摔碎锅碗瓢盆似的嘈杂器乐声响过之后,播放器里倾泻出张楚声嘶力竭吼唱的《苍蝇》:

最俗气的那件衣服是我最漂亮的翅膀
温度和地方越来越适合我们头脑发胖
我最讨厌的玩意儿是我最高级的营养
它让我长出愤怒也不会长出伤心失望
一声声巴掌在我眼前耳边不断呼响
这给生活带来节奏却不能使我想要躲藏
别亲吻我,这让我羞心里惊慌
我要飞在被拍死在飞往纱窗的路上

这首歌以前没听过。乍听起来,我心里陡然打个哆嗦,像吃饭时无意中吞咽了只绿头苍蝇,感觉异常难受。恶心死了。真想呕吐啊!那个彩发青年,他却满意地咧嘴大笑,随着音乐节奏扭起屁股来。他夸张地快速摇颤肢体,然后点点头,痛快地掏出鼓鼓囊囊的钱包,付了款。唉,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精神食粮嘛!彩发青年享用得津津有味,伫立一旁的我默默静听,算是和他同享了这顿餐飨。“我最讨厌的玩意儿是我最高级的营养。”嘿嘿!真让我可叹可笑,不尴不尬。唉,没办法,这是个垃圾时代嘛。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大家每天和苍蝇共享三餐,口味就渐渐变得和苍蝇一样了。这丝毫不奇怪嘛。社会是个暴君,每个人是他的草民。谁知道将来某一天,我们人类会不会长出苍蝇脑袋呢?
是呀,是呀。谁知道?谁知道呢?
春雨渐渐停息。临近傍晚,天色愈加昏暗。霎时间,街灯亮了。雨后的空气澄澈清新,连灯光看上去也格外悦目,似乎被雨水清洗过了。我耷拉着脑袋,迈步走出音像店,继续朝前走,心里忖想着:谁知道将来某一天,我们人类会不会长出苍蝇脑袋呢?
“先生,行行好!给几个钱吧!……祝先生大福大吉,早日发大财!”
一个蓬头垢面的瘸腿女孩儿哀求道。她眼含悲苦,一双鸟爪似的瘦手举得老高,做成一个空碗形状,伸到我的跟前。我摇了摇头,冷漠地扭过脸去。
“先生,请问想不想做保健?”
没走几步,一个压低了的女声在我耳畔响起,低低地响起。我一扭头,见一个身着艳丽旗袍,浓妆艳抹的女孩儿站在我跟前,胳膊叉着,将两个坟起的乳房耸得老高,像捧着一个昂贵的礼品盒,她微笑着端到我面前。嗯,看情形没戴乳罩。我咧嘴嘻嘻一笑,探手隔衣捏捏她一只乳头,压低声,悄问:
“哎,打一炮多少钱?”
“一次一百五,包夜三百。”
“太贵了,”我泄气地摇摇头,转身拽步就走。
“你想玩一次还是包夜?”她像苍蝇一样粘上我了,紧追上来,裸露的胳膊在我的手臂上挨挨擦擦的。
我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百太低了吧?最低你给一百二,行不行?”
“呃……我讨厌避孕套,不戴那玩意儿行不行?”
“哼!那怎么行!”她气愤地嚷起来,“把脏病传染给我怎么办?”
于是我又摇头,紧走几步摆脱了她。
嘿嘿,真真可发一笑!一个街头拉客的野鸡,阴道脏臭得不行,竟然口口声声生怕自己染上脏病!我口袋里有钱,1250元,刚领到的,崭新的票子。不过,这是我在建筑工地做苦力赚的,来之不易呀!不能为图一时快活,轻轻易易地花出去。是的,绝对不能!这办不到!钱嘛,应当花在刀刃上。嘿嘿,小姐,你诱惑不了我!不过,她说这些,丝毫不奇怪嘛。人家并不了解我是云南大学的学生,没准她以为,我是个老嫖客呢。嘿嘿,老嫖客!老嫖客!可惜呀,我马加爵是穷人!不然,我就当老嫖客!对!我的理想——当老嫖客!



走到和云南大学校园相距一站地的青云街,突然一条宠物狗窜到我的脚下,一不留神,我在它尾巴上踩了一脚。“汪!汪汪!”小狗抖擞着身子冲我吠叫起来,系在项圈上的几个银铃铛发出哗啷哗啷的声响。
“找死呀,你!竟敢踩我的博美犬!”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捏紧双拳,怒目圆瞪,愤气填膺地冲我咆哮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致歉。
“算啦,别跟他计较!”身穿裘皮外套的阔太太手里一手拽着牵引绳,一手把着中年男士的手臂,冷冷地睃看我一眼,“这人相貌猥琐,衣着土气,一看就是外来的打工仔。哼,没教养!”
嗡的一声,我的脑袋差点儿气炸了,血往上涌。什么什么?他妈的,你竟敢说我是打工仔?他妈的,你竟敢骂我没教养?我恨不得冲上前去,扇她几个耳光。妈妈的,仗着有几个臭钱,你竟敢污辱我的人格!这时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开到女士跟前停下,中年男士殷勤地打开后座车门,示意女士上车。女士先将抱在手里的宠物狗往车座上一抛,随后躬身钻进车内。紧接着中年男士也钻进车内。剩下气得七窍生烟的我独自站在街边,牙关紧咬,双拳紧捏。可惜呀,我身边没带一把弹簧刀,若是带着,我定然在那个中年男士身上捅个透明窟窿,随后再结果那个女的。
“呸!我操!妈妈的……”
冲着疾驰而去的轿车,我吐口痰,恨恨骂了一句。接着,我拾起地上的一块卵石,对准轿车奋力一掷。卵石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掉落在柏油马路上,听得“咯”的一声响,一位从旁路过的老头给吓得一愣神。
嘤嘤嗡嗡……嘤嘤嗡嗡……嘤嘤嗡嗡……
怎么,你听了也感到气愤么?哈哈!只有你同情我,只有你理解我,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呀!你真是我的知己呀!……你飞吧,飞吧!在牢狱里兜兜风,逍遥自在地溜达几圈。必要的话,你屙一泡屎在墙角。墙角很臭,骚臭烘烘。今天上午,我在那儿新屙了橛硬屎,尿了泡骚尿。屙完呢,你再飞回来。你再栖在我的手臂上,一边叮着化脓的伤口,一边听我和你继续聊侃吧。
好了,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这时候,我感觉尿意盎然,想撒尿了。看见路旁有个厕所,便迈步走进去。猪槽式的小便池溢满了尿液,臭气熏人。不知那个缺德鬼将一泡屎屙在小便池内,一群绿头苍蝇时起时落,正津津有味地啃食着粪便。厕所里再没旁人。
“嘘!嘘嘘!嘘!”
我挥手轰赶着。绿头苍蝇惊慌失措,四下里仓惶逃窜,翅膀急剧旋转着,“嘤嘤嗡嗡……嘤嘤嗡嗡……”我乘机赶紧解裤带,叉腿撒尿。完事后,正想提裤子呢,蓦地,我见白垩粉墙上画着个阴道。一个硕大的阴道。大小阴唇全画出来了,带卷的阴毛也画出了,简直活灵活现。这时,我那不争气的阴茎直挺挺地勃翘起来,硬硬的,略微弯曲,龟头傻傻地冲着那个大阴道。我一时兴起,便手握阴茎凑上身子,拿龟头在墙壁上轻轻蹭擦。沿着画好的大阴道的形状,我拿龟头来来回回地蹭擦着,同时手握茎干一下一下抽送着。随着抽送频率加快,力气加大,我的阴茎渐渐发痒发烫。啊啊!真爽……爽透了…浑身快爽……爽透了……突然哐当一响,吓了我一跳。厕所门给撞开,一个嘴角叼着烟、手里拄根拐的中年男士走了进来,恰巧在这个瞬间,我射精了。一股接一股地,精液喷射到墙壁上的阴道里,黏附在那儿。中年人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接着“嗬嗬嗬嗬……”嘴里发出一连串蠢笑。一连串很傻很傻的蠢笑。他笑得浑身颤抖,叼在嘴角的烟卷上下盈颠,最后终于抑制不住自己,他“哈哈哈哈……”狂笑起来,那支烟卷也掉进尿池里,让尿水给浸熄了。
妈妈的!一个残疾人,他竟敢嘲笑我!一个三条腿的家伙,他竟敢嘲笑马加爵!
我先是又羞又愧,继而恼羞成怒。一个社会渣滓,竟敢嘲笑我马加爵,堂堂云南大学的大学生!呸,该死的!呸,你这社会渣滓!我牙关紧咬,咬得咯咯作响。乘他掏出鸡巴撒尿的功夫,我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那根拐棍上。我踢倒了拐棍,他赖以支撑身体重量的拐棍。我练过武术,自信功夫不赖。事实上,这猝不及防的一脚可把他整苦了:他失去平衡的身体猛然间一歪侧,紧接着扑嗵一声,重重摔倒在骚臭烘烘的尿池里。轰地一下,苍蝇们腾空飞起,胡乱地绕着他兜圈子。说实话,若不是他双手插入尿水里,及时撑住自己身子,他免不了得啃一嘴大粪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心里得到了平衡,洋洋得意地且笑且跑。人最重要就是取得心理平衡,否则就难受死了。如今,我得到了心理平衡,有理由为自己感到高兴。于是,我边跑边吼唱许巍的《永恒》:

在出生的那一天
我们已注定要走上这条永远
永远不归的路
我们不停地奔跑
在每个黑夜白天
每一个夜晚和清晨
不知不觉奔向死亡
在穿行各种梦想
不变的四季里面奔跑
虚幻的永恒只是那支离破碎的瞬间

就这样,我边吼边跑。我甩开胳膊一路疯跑着,既奔向欢乐又奔向痛苦,既奔向生命又奔向死亡。沉醉酣畅的春风从我耳旁一掠而过,呼呼作响,将我的额发掀了起来,直撅撅地立着,形成一道高高耸立的发墙。
这种奔跑的感觉真好!真他妈的好啊!
哈哈哈……我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太高兴啦!……
我张开手臂,尽兴尽情地挥舞着,仿佛成功地攀登了世界顶峰——珠穆朗玛峰。我正使尽全身力气,挥舞着一面标举胜利的旗帜。我狂兴地挥舞着、挥舞着、挥舞着……就这样,我一口气跑进云南大学校园,带着一种极恶毒的快意。那一瞬间,我真是感到痛快极了。我体验到一种极刻毒的快乐,一种复仇者的快乐。在我的想象中,我仿佛当上勇敢的刺客,刚刚刺杀了一个暴君。就在刚才,我完成了一项艰巨的复仇任务!为自己的一生,我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此刻,有理由为自己感到高兴!
“嗨!你小子这样高兴,是不是捡钱包啦?”
推开宿舍门,只见邵瑞杰和杨开红笑盈盈地冲我打招呼。原来,为了找工作,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前返校了。这时候,平素和我最要好的邵瑞杰抢步迎上前,亲亲热热地同我打招呼,握手寒暄。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红红的大苹果,那是他从家里带过来,特地送给我的。这家伙,他全然忘记了:就在离校前夕,我们宿舍同仁打牌消遣,他疑心我有作弊行为。为此,我们俩吵过一架。而我的心里有个隐秘的账本,这些琐碎事情,我点滴不漏地牢牢记着……



“马加爵!”牢门外传来一声暴喝,“出来!”
又要提审我了。
好啦,我得走了!我明白,自己大限将至,活不了几天。走之前,我还得做一件事……
心里说着,他突然挥起右掌,“啪”地奋力一击。叮在他伤口上的绿头苍蝇猝不及防,眨眼间稀里糊涂地丧了命。

马加爵3.jpg

附语:
马加爵,男,1981年5月4日生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宾阳县宾州镇马二村。高中一年级时参加全国奥林匹克物理竞赛,获二等奖。2000年考取云南大学生化学院生物技术专业。2004年2月23日至25日,因打牌与同学发生口角,马加爵衔恨在心,用铁锤将唐学礼、邵瑞杰、龚博和杨开红四位男同学逐一杀害,潜逃至海南省三亚市。为此,公安部特发布A级通缉令,悬赏20万在全国范围内进行缉捕。同年3月15日,马加爵被逮捕归案,6月18日被判处死刑。
马加爵在受审时招供:除了打牌外,他平时喜欢上网玩游戏、聊天,登陆过黄色网站。他喜欢听王菲、许巍等人的流行歌曲。他在校外曾嫖妓。在宿舍里,马加爵平素与邵瑞杰的关系最要好,但是邵瑞杰那天在打牌时污蔑他作弊,不仅极力挖苦他,而且当众揭他的伤疤,抖落出他向女生求爱时遭受挫折等隐私。马加爵为此衔恨在心,一旦萌起杀意,他首先打算加害的就是邵瑞杰。
本篇据马加爵招供的上述事实加以虚构写成。它揭示了一个从农村走出的才子如何被城市文明的腐败成分所异化,最后走向自我毁灭,也揭示了马加爵这个苍蝇似的病态人格,堪称马加爵的一张“病历卡”。
采取马加爵和一只苍蝇交流来叙述,构思异常新奇别致,令人击节称叹。称它是不可多得的传世佳篇,也许算不上夸张吧?


原载: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63941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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