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西行勿念

 西行勿念

文/陈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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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八月。藏北。

汽车在迂回的山间公路颠簸了数小时,仍未到达终点。一路上睡了又醒,窗外美景固然绮丽,却终究敌不过睡意。
这次我只身一人来到西藏,这片沐浴着最盛大日光的信仰之域,金色的旗云漫天翻飞,日光绚烂。遍地牛羊如青豆洒落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牧羊人骑着形容高贵的棕马,挥动着长鞭,口中念叨着话语。临时搭建的帐篷帘幕翻动,隐约看见有面覆巾布的妇女抱着年幼的孩童。在不久的冬天到来之时便是他们的迁居之日,举家带着成群的牛羊,赶往避冬的南方。这一切是如此交相辉映,静谧深远恍若记忆里流淌的巴松措湖,暖阳下波光粼粼。
天与地,云和水,都是相同的模样。
我的心中有一片风吹草低的牧原。那里长满没过双膝的葱茏郁草,我俯身便能隐藏自己最脆弱的驱体。流下的眼泪只一瞬便蒸发殆尽,然后斑驳野花点缀,掩饰我脸颊纠缠的裂痕。那里淌着我心中的巴松措,映在水面的自己便是与天一样的清澈湛蓝。
所以我要逃离,逃去心中那片牧场。
于是我离开了居住多年的南方小城,临走前在桌上留下一张表明去向的纸条给她。为这历险般的旅程我准备了很久,到头来只是背上了一个行囊,塞得鼓鼓的,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行者。
一个自由的行者,像信徒一样。

如果我渴望自由,并为之驰骋,没人能阻挡得了我。

 

滚烫的风在这个拥挤的南方小城里穿街走巷,像面朝焚炉“呼呼”地往里吹,然后被反扑回来的热量灼伤一般的热。
昨天天气预报说近期有台风。然后在这个只剩热量停滞的寻常午后里,天“轰隆”一声暗下来,接着狂风暴雨肆虐,窗外落叶垃圾漫天狂舞,汽车发出的警报声混成嘈杂的一片。 在我手忙脚乱地整顿房间时,喧闹里传来了渐次低鸣的破碎声,手上的事情便被强行搁置,这个风雨交缠的世界,一瞬安静如末日。
放在他窗台的水仙,和着玻璃,在这喧哗的空间里碎得安静。
我的心中有一座庄园。那里盛满永不凋零的绿叶彩花,逡巡其中便满目生机,芳香扑鼻。昂首便能放大我最胆怯的美丽。嘴角扬起便似彩蝶翻飞的弧度,然后轻唤一声他便笑意盈盈而来揽我入怀,他的胸膛里住着我最爱的泰迪熊,把脸贴近便听见它调皮的嗤笑。
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他回来这座庄园。
可是当我拾起散乱在地上的水仙时,一阵莫名的焦虑涌起。我换了一个花瓶,重新灌进水,然后等台风过后放回原处。
不久后水仙还是枯败了,在得到他消息之后。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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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布达拉宫。

即便是在山脚下也感觉到的那种不可侵犯的威严,雪白的城墙,石阶交叉而下,像匍匐下山的青蛇。整饬的窗户如同井然有序的列兵,火红的主殿屹立在众生之上,供他虔诚的信徒俯身叩拜,昂首瞻仰。火辣的太阳浇烫着拉萨,透过墨镜看见日光张牙舞爪的形状,游客却络绎不绝在大门口排成一条长龙。时光至此,却如同静止在布达拉上空偌大的云城,安详自若,在猎猎作响的旌旗召唤下,聚拢而来,闭目聆听达赖喇嘛普度众生的经文。
我凝神细听,不自觉闭眼,便感每一寸稀薄的空气沁入肺腑,那些转经轮发出的“嗡嗡”的响声覆盖了周遭尘俗的嘈杂,我却仿若闻见仓央嘉措绝美又绝望的诗音。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

三、 寂静、素心、天籁之音。




我捧着热腾腾的米饭,却味同嚼蜡。
今天我出门去了所有曾经和他一起到过的地方。我去了和他逛过的步行街,依旧人潮汹涌,我记得当时挽着他的手,脚尖踢着前面人的脚跟,可是我们被挤得贴在一起。我到了和他去过的电影院,买了两张票两盒爆米花靠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看完整场电影。我去了以前和他一起回学校的那段路,记得当时朋友从后面帮我们拍了一张夜灯下特唯美的照片。我去了很多很多有我们共同记忆的地方,然后闭目冥想,把空气凝造成他温柔的脸庞,广场上扬起绵长的小提琴声令周遭的暮色寂寥,像我们第一次接吻的夜,我想起他送我的那本《世间最美的情郎》。

但曾相见便相知,
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
免教生死作相思。

四、

 


火车平缓地驶进可可西里。
列车广播中传出优美的女声,提醒乘客注意观察窗外景色,看是否有幸捕捉到藏羚羊的身影。同节车厢的游人脸贴着玻璃,眼神好奇,三三两两窸窸窣窣地议论着。我头枕着墙,无心观看。于我而言,发现藏羚羊的几率低而又低,如同奢求得到她的原谅。
我就这样跑出来,临走前扔下简洁的纸条,告知她我的行踪便踏尘而去。
我在密闭的监牢里呆了太久,那里被灌输了太浓重的氧气,以为这样会助我成长,孰不知我早已进入氧中毒的阶段,嘴唇发黑,神智昏眩,没有清醒的意志去反抗,任由他们安排着各种“酷刑”,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把我逼入蜷缩的境地。
我在这样的囚徒般的生活里遇见了你。说实话何其有幸。
但可惜。
空旷的可可西里像个潦倒的绅士,身上的皮革在岁月磨砺下褪色,原本漆黑发亮的西装如今泛出老旧的白光。即便气质仍然不凡,却遮掩不住苍老的皱褶。窗外满目发青的矮草,时而掠过的坑洼与沼泽。在目寻藏羚羊无果之后,窗边的游客逐渐散去,回到自己的床位歇息。这时我凑到窗边,触摸着玻璃另一面氤氲不散的水汽,在臆想里划上了一句“miss”。
我想你,可我更想自由。
列车开始往高处爬升,海拔不知觉地渐渐升高,远处开始出现终年不化的雪山,白得刺眼,白得圣洁,像灌进青海湖水厚实洁净的白云,在微澜的清波里依旧保持端庄的面容。同厢的一名旅人开始出现高原反应的症状,嘴唇发紫,头晕恶心,窝在床上眉头紧锁。这像是这片圣域给进入的人们一个最简单的见面礼,罪与罚,丑恶与脏乱,良心与谴责。美丽与纯实。一点一滴纠结在人类心中的枝杈在这里都应得到松绑,但在此之前你必须经历一场或重或轻的晕眩,以加重对这神圣高原的敬畏之感。
而我亦在经历了一段时间枷锁解脱的晕觉过后,感到身轻如燕,像被从头到尾浇了一盆冷水,混乱的意志恢复清醒,世界便清凉透彻起来。
唐古拉山。海拔5072米。告示牌威风凛凛,却不似父亲咄咄逼人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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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他父母来找过我,问我是否知道他离家出走的事情,他临走前只留下一张纸条,纸上内容与留于我的一样。
“去旅游,莫寻,勿念。”
他父亲严肃地质问了我,问我是不是我的主意,严厉的口吻还带有残留的酒气,眼神里煎熬着狂怒,时刻都要爆发。他母亲在一旁絮叨不止,满脸倦容,语气里充斥着厌烦。他们对我的眼神是如此的不屑,他们对我的态度也是如此蛮不讲理,和对待他时一模一样。从小到大他这么多年的隐忍终究会有爆发的时候,我渐能明白他曾说的那句“我像活在一个通透的监狱”。我亦心疼,却不曾想过他会用离家出走这种方式反抗。
这个日渐炎热的季节,夜深时只听见窗外“嗡嗡”作响的空调机扰人清梦。电脑荧屏发出眩目的白光,桌上的热茶升腾起丝带般柔滑的雾气,窗外次第熄灭的灯火,还有我杳渺淡去的叹息。我走到落地窗边,对着黑夜为背景的玻璃哈出一口气,玻璃上的白雾稍纵即逝,我便在它蒸发之前划上一句“miss”。
我想你,可你更想自由。
我总是在猜想他到底去了何方。于是我翻阅了所有他看过的书,看他作的批注,划过的文段,看他的博客,揣摩他的文字。经过铁路看见飞驰掠过的列车,便伫足眺望,寻找是否在某个窗口看见他淡然的脸。或者抬头遥望轰轰地穿过云层的飞机,猜想那里会否安睡着我牵挂的他。我一点一滴地追寻却毫无收获,路旁的林荫苍翠欲滴,光束透过叶缝一缕缕有节奏的摇晃,自行车陆续从身边经过,后座的女生倚着男生挺拔的身躯。这些多年如一的午后场景,从孩提时代开始便不停在眼前播放,那时坐在单车后座抱着他便觉时光永远清亮,心的两端一苇可航,我以为我能抚平他隐忍禁锢的心然后与子偕老,共叹云卷云舒;以沧桑为饮,年华果腹,享受当下一刻的最美。
只是我以为。
心的距离,0.001毫米,触手可及却咫尺天涯,恍然如梦。

五、

八月。藏北。纳木错。

当成群海鸥挥动着白净如珠峰的翅膀在头顶盘旋时,脚下便划过秃鹫般溘然消逝的掠影。传说中被藏民视为圣鸟的秃鹫极少在大地上留下自己的遗体。它们在临终前便感知自身的命数,于是朝着太阳盛放的方向飞翔,直至夺目的阳光将其湮没。

无声无息,高贵、自由。

来时的路旁常看见虔诚的藏民,他们膝缠橡胶,手绑木板,三步一叩拜,让佛光皲裂自己的脸庞。磕完无数的十万等生长头后,额上厚实的黑茧便是他们荣耀的象征。他们亦是自由的吧,即便历经磨难,但所做一切都出自内里的虔心,他们是向着无上的佛去的,他们披拂着荣光。
纳木错湖。似仙女的化身。明镜般的湖水,不起一丝波澜,湖边雪山绵延不止,湖面白云未央。终日低头不语的“短裙大眼”的牦牛供人们骑乘拍照,骏马哼鸣出交响乐,藏獒雄壮高贵的身躯屹立不倒,却有一双忠诚的眼。
我张开双臂任凉风微拂,便觉世界与我合一,良辰美景随行,来时的艰辛何足挂齿。城市里的喧哗浮躁我渐淡忘,那些强加于我的桎梏与枷锁,在藏北晨曦的甘露里销蚀殆尽。
还我一双自由手,我要去朝佛。


当熹微的第一束光在我床头照亮时,眼皮蓦地便睁开。似有某种预感。晨风里枝叶乱颤,未尽的露水晶莹在窗角。起身,开窗,凉风拂起我披肩的发,如他双手的温柔。天色忽的暗沉,乌云仍未散去,蠕动着阻挡了生意盎然的阳光。街角的咖啡厅飘出浓郁的香,我却闻到酸楚的味道。

寄心楮墨,落款、剧终。

信箱里终于收到他的信件,在盼望了无数日夜后突然出现在视线时,却多了几分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打开,有他写的信,信里的笔迹依旧清秀,却字字钻心。汝心决绝,坚不可撼。我日夜积蓄的思念花开至荼靡,我想挽留却无从诉说,绝望感蔓延至全身,后知后觉早已潸然泪下。信里附带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明媚的布达拉宫,万丈阳光倾洒而下,即便是在纸上也感觉到的那种不可侵犯的威严。翻过背面,在强忍的悲痛里,我揪心地报以一笑。

六、

莫怪我自私,你懂我的隐忍非一朝一夕。当你如一只翩跹彩蝶闯入我遍布荆棘的心灵时我便知我的世界将与众不同,却不能因你而改变些许。你是这样执着又善美的女子,我却无法亲自为你开启一扇心扉,我的内里如此空洞狰狞,怎忍心让你窥见。今次我独自进藏,遍尝真挚绝美的光景,接受喃喃佛经的洗礼,当我取得自由的真谛时,我便不再归去。今世无法与你共赏金风玉露,共度往后时光实属可惜。
我想你,可我更想自由。我爱你,可我更爱自由。
照顾好我们的水仙。
勿念。



我们的故事就像这一封不忍卒读的信。
我站在空荡荡的街,目送人群里熙攘如潮的浮躁。车灯闪耀急促地响着喇叭,天边的炎阳赠我一头热得烫手的发梢,还有兀长干燥的思念。这座小城终究不是你的归属,它轻浮狂妄又不自量力,挚诚的你曾是囚鸟,如今你该带着信仰远去。即使你没有捎上我。
我面朝西方,双手合十,虔诚的祷告。
想起明信片的背面写着:

如果我渴望自由,并为之驰骋,没人能阻挡得了我。

自由,是你最后的温柔。
勿念。

 

原载: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187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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